《赵氏孤儿》：新历史主义的利剑

铸剑篇：优质商业片的典范

陈凯歌的作品一向以制作精良著称，本次也不例外，《赵氏孤儿》无论是从人物的服装造型还是到布景道具，都能看出作者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从影片的技术层面上来看，本片的镜头语言在国产电影中尤为出众。相对于国内那些只止步于“镜头叙事”的知名导演的水准而言，陈凯歌对于镜头语言的刻画力与表现力方面的才华与技巧都要高出前者好几个档次，无论是在场面调度还是转场的处理上都展现出了其独具匠心的设计。



导演对于全片节奏的准确控制，保证了全片行云流水、浑然一体的绝佳效果。相对于此前头重脚轻的《梅兰芳》而言，本片着实能为导演挣回颜面。有些评论指责本片“半部好戏”，对于故事中段与结尾颇为不满，我以为其原因有二，一是把本片当做了有板有眼的“历史正剧”来期待，二则是没有深入地体会到人物内心的纠结，事实上后半部电影是由主要人物的内心冲突来推动的，而并非一目了然的情节上的戏剧冲突！



大约十年前，陈凯歌的《刺秦》推出，片中人物那慷慨激扬得有些痴狂的“话剧腔”让当时绝大多数观众以为是精神病人的表演，究其原因，作者把演员演的程度开发到“峰值”，结果人物处理太“放”了，普通老百姓就不买账了。在本片中，陈凯歌明显是吸取了“教训”学乖了，这次他剑走偏锋独辟蹊径——让演员去“表演化”，让“演”的痕迹降低到“零”，让“故事”成为第一主角来抓人眼球，让人物成为推动故事的“车轮”，好看、耐看但绝不“喧宾夺主”。于是乎，在《赵氏孤儿》中，“商业元素”由故事和场面来完成，而人物的表演则成为“退居二线”的“文艺追求”。这样一来，既照顾了普通观众，又对得起文艺中青年。



本片的在电影技术层面十足值得称道，比如构图既兼顾审美与表现人物内心风貌，比如配乐方面的“点到为止”与“情感升华”——大战中的雷鸣般的大鼓，悲情时的女声吟唱等等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本片的镜头语言值得导演系的同学做详细的分析，更值得发烧友进行热烈的讨论。片中一前一后两场战斗戏，风格凌厉、恰到好处。前者富于传奇，后者偏于壮烈，看上去超级过瘾。前面那场戏中，“大力士”的撞马和“一锤碎蛋”全都虎虎生威，后面那场戏中，树林中的快马奔腾让人不禁想起《亚历山大大帝》（陈凯歌对此片赞赏有加）中的树林大战，本片中此处气势汹汹，看得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在国产电影中，《赵氏孤儿》绝对是一部示范级的电影，可以说是近年来的国产商业片的典范之作！



磨剑篇：陈凯歌的变与不变

纵览陈凯歌的历年作品，我们会发现他电影事业中有太多的起起伏伏。从《黄土地》的一鸣惊人，到《大阅兵》和《孩子王》的无人问津，从《边走边唱》的曲高和寡，到《霸王别姬》的名扬天下，从《风月》和《刺秦》的名落孙山，到《和你在一起》的再度归来，从《无极》的骂声一片，到《梅兰芳》的主流认同，再到今日的《赵氏孤儿》，他确实经历了太多的起起伏伏与世态炎凉，这一次，他学会了把观众放在了第一位，而不是自己的内心，尽管他仍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内心抛在一边。



片中的葛优与王学圻无疑承担起了刻画细致入微的内心戏的重任，赵文卓只用了这个“习武之人”的“英武范儿”，黄晓明则彻底地作为花盆来吸引年轻的女性观众，至于范冰冰和海清在片中饰演两位母亲，除了调节“演员的男女比例”之外，基本等于商业噱头。男性群戏是陈凯歌一贯的偏好，这一次风采依旧，只是换成了“程英、程勃与屠岸贾”的三角冲突，在配角方面充分照顾了“大众口味”！



叙事干练是老陈的拿手好戏，《刺秦》中张丰毅饰演的荆轲在给赵姬讲述自己身世时便用了“声音叙事”——即复现前面故事中具有代表性的声音，来起到勾起观众的影像记忆，进而达到叙事目的，这手法的妙处不仅在于“简洁明了”，更在于观众与片中聆听者的主观感受合二为一，具有极强的情节带入性与内心体会效果。在《赵》片中，婴儿的哭声再次采取了这种手法，而更多的时候，片中使用的是较为通俗易懂的“闪回”镜头，可以说，老陈这次真的低下腰来照顾广大观众的观影习惯了！



暴力是陈凯歌电影的一贯母题，从《黄土地》的“河水吃人”到《赵氏孤儿》的“摔婴”都极为触目惊心，但在《赵》中，老陈对于“暴力”处理得很“收”，如战场中的暴力镜头则被快速的剪辑所掩盖。“弑父”的情景在陈凯歌的电影中，反复出现，如《霸王别姬》中的小四背叛、《刺秦》中的吕不韦上吊等，这次则是更为直接的程勃一剑刺死他的精神父亲屠岸贾！



从《赵氏孤儿》中，我们能够看出在技法上，陈凯歌再努力讲述一则让大家看明白又觉得精彩的故事，为此他一再调整自己的“文艺腔调”，而在内容上，似乎本片又回到了他的内心的困惑——弑父过程中的情感地震，他对于情感与仇恨之间对峙冲突的思考，则一直没有变化。



舞剑篇：新历史主义的利剑

没有人可以回到历史的现场，也没有技术可以百分百还原历史的真相，但历史学依然具有意义，其原因在于能够穿越历史的人性的存在，一切的选择其实都是人性的选择。



《史记》之于“国别体”或者“编年体”的意义，与关注记录“历史事件”不同，《史记》关注的是历史中的“个人”，因为，真正的历史一定是由一个又一个的“个人”来创造的。中国当代文学中所谓的“新历史主义”的精神源头也正是发源自这种历史观念。



老陈的《刺秦》事实上就是这样一部新历史主义电影，他对于历史人物的人性解构并没有得到普通观众的认同。而这一次，老陈依然对“历史”的“崇高品质”用人性进行了尖锐的解构：程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义士”，他用自己的孩子的性命来解救了赵家的孩子的事迹，没有半点崇高的意味儿，他根本不愿牺牲自己的孩子，而命运却阴差阳错地把他逼到了这一步！于是乎，高大的英雄瞬间现形为矮小的凡人，高尚的大义随即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程英潜伏在屠岸贾的身边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用赵家的孩子的复仇来替自己报仇！与《刺秦》中嬴政截然相反，嬴政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而使用卑琐的手段，而程英则是为了一个卑琐的目的而使用高尚的手段！



处在另一方面的屠岸贾，也不再是一味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而是也有人之常情的父亲！他灭赵家的最直接原因来自于体制内部的党派斗争，对方是相国与皇上的大舅哥联手，何况蒸蒸日上的赵朔大有把他取而代之的架势，在你死我活的丛林里，赵朔的夫人美得娇艳欲滴，赵朔的言辞又直击他内心的命门——于是，惨案发生！在屠岸贾把程勃养大的过程中，程勃事实成为了尚未走出丧子阴影的屠岸贾的“替代品儿子”，填补了他的精神空缺。当他发现这孩子俨然是赵朔在世重生之际，心碎与惘然顿时涌上心头；当他决定让这孩子在战场上自生自灭时，身陷绝境的求救煞那间击毁了他心灵的围墙——他救出程勃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这里，人性的力量得到了无以伦比的彰显——它以它的强大终于战胜了冷酷的自保与绝情的杀戮！然而，极具反讽意味的则是屠岸贾最后还是倒在了程勃的剑下！



衔接程英之间屠岸贾的程勃，事实上也面临了心灵的痛苦抉择与巨大冲突！一方面是与之朝夕相处的父亲，尽管他不认同程英的一切，但日积月累的亲情却重于泰山般让他无法割舍；另一方面是给予他人生方向与力量的精神父亲，屠岸贾让他成为真正的男人，到头来却是他最大的敌人！抚养他成人的竟然不是生父，教导他成人的竟然却是死敌！无情地命冷酷地玩弄了这个孩子，竟然让他去恨他最爱的人！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胜利者，没有崇高，也没有卑微。在这个故事里，只有人性的挣扎，超越一切伦理与人性的复仇，以及仇恨又被伦理与人情反过来超越！

其实，《赵氏孤儿》真的是一把新历史主义的利剑，它劈开遮羞粉饰的历史大幕、劈开戏剧冲突的坚硬外壳，让鲜活的、坚韧的、热气腾腾的人性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我们穿过历史浮云，直面人性的纠结！